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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偏西,街巷深处已无光,

马塞尔,小队长,隶属于南征军团第一重步兵团第八连队。

今日他率队沿南岸西段主街推进已近百步,小队在血战之中斩杀了十馀头兽人,同样有很多兄弟倒在他眼前,仍来不及掩埋。

大街虽然清空,但他心中却更添不安。

因为敌人退入了暗处。

“队长,前方巷道无人响应。”前探的士兵回头,压低声音,“两侧窗户封死,屋顶也没动静。”

马塞尔抬眼望去,那是一条五步宽的青砖小巷,两旁是紧贴而立的二层石屋,屋顶黑。

巷道尽头隐入弯折,看不见尽头,墙面剥蚀斑驳,石砖缝隙间隐约可见暗褐色的血迹。

风从屋檐之间掠过,裹挟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臭那不是腐败食物的味道,而是血肉久未掩埋的气息,是昨日兽人屠杀南岸居民后留下的,死者未葬,血未干,尸臭未散。

“我们得进去。”他说。

十几名土兵随他一同进入巷道,剑盾兵在前,长枪兵居中,弩手殿后。

每一步脚步声都如落锤敲心。

在部分狭窄的巷道,阳光无法照入,只能依靠火把照明。

火光在潮湿的墙面上跳动,将斑斑血迹映得仿佛仍在滴落。

某些屋门半掩,门缝下渗出褐黑的血痕,隐约可见其中蜷缩的人类尸骸与残肢。

昏黄的光晕中,一切都象是死者未散的梦魔,扭曲、寂静、令人室息。

“所有人注意,左侧有露台,右侧有封窗,不要只盯住前方,小心两侧。”

马塞尔缓步前行,目光不断扫描四周。

他的呼吸控制得极慢,唯恐掩盖哪怕一丝风中异响。

“队长——”最右侧一名士兵低声说,“你看墙上——

马塞尔一回头,看见石墙上一道半干的手印,血迹斑驳,指缝之间竟还有断裂的指骨嵌在缝隙。

下一瞬,他猛然回头。

左侧屋顶,有异动。

“上面——!”

话音未落,一头巨大的黑影自屋顶跃下,砸在小队正前方。

石砖碎裂飞溅,那黑影落地瞬间便卷起风暴,一把巨斧横扫第一名盾兵连反应都未及,整面塔盾被生生劈裂,半边身体当场飞出,血雨洒在墙上后排士兵刚举起长枪,便被那野兽般的身影一肘砸倒,紧接着,一柄战锤带着嘶鸣砸下,将地面砸出一个巨坑。

“是那种狂暴兽人!”马塞尔怒吼。

这头兽人自然是一名掌握了血气之力的沸血战土,它浑身肌肉肿胀,身形几乎顶满大半个巷道,血管浮动如藤蔓,体内血液已然滚烫沸腾,咆哮着挥斧撕裂空气。

马塞尔踢开身旁倒下的战友,怒吼着挥剑劈向那兽人膝侧,剑刃斩入粗厚的兽皮与血肉,带出一道血线。

然而那头怪物却连动作都未停半分,这等创伤对于痛感迟钝的沸血战士而言,根本不足为患。

马塞尔被沸血战士劈来的一斧逼得倒退两步,刚站稳,又听一声惊叫传来。

右侧的一名弩手正被另一头兽人自窗中拖入,那东西竟藏在屋内,一只巨手穿破封窗,活生生将他拉进了黑暗之中,只留下一串尖叫的馀音与夏然而止的哀豪。

“队形散了!后退!快退一一!

1

马塞尔嘶喊,但此时阵型已经完全混乱了。

巷道太窄,盾阵无法展开,长枪不便施展,重弩没时间上弦。

土兵们各自为战,或举剑抵挡,或后撤挣扎,混乱之中又有两人被兽人的斧刃从肩劈至腰,尸体被砸入墙上,骨肉嵌进石砖。

一名土兵举着长枪试图扑刺,却被兽人一把捉住枪杆,整个人被当作铁棒砸向同伴。

咔,两人都倒下了。

马塞尔喘息剧烈,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他拉住身边的一名年轻土兵,那人脸上已全是血,却还在死死按着断掉的手臂。

他们从没想过,狭窄巷道内的战斗可以这么不同。

在主街上,他们方阵密布,有盾墙,有长枪,弩兵齐射,哪怕兽人再狂也只能撞在铁墙上,被层层磨灭。

可在这里,在这黑暗狭窄的街巷里,几头兽人便能撕裂一个小队。

马塞尔咬牙,转头望向前方,

那头沸血兽人仍在咆哮,它的胸口插着两支断枪,身上多处中伤,却仍挥舞斧锤,一步步将剩馀士兵逼入死角。

“快退一一快退回大街!剑盾兵掩护!”

他们在尸体与散落的武器之间跟跪撤退,火把落地,巷中重归昏暗。

但那些兽人的喘息声仍在。

象一头头不死的怪物,在巷子的阴影中缓缓逼近。

马塞尔在这一刻,第一次明白了:

南岸城区的这些巷道,远比想象中更为棘手。

他们退得很狼犯。

火把被踩熄,巷子的一半陷入黑暗,队形被彻底打散,剩下几名还能动的士兵拖着伤躯撤向街口。

马塞尔将最后一名伤员扶着,那人肋骨断裂、满脸是血,意识已经模糊,仍在断断续续地喊着“怪物——根本杀不死——”

街道就在眼前了。

只要退出去,只要回到那片阳光能照进的地方,他们就能重新集结、获得支持、拉起盾列。

但黑暗不肯放人。

“队长!后面一一!”

一名士兵大叫,回头便见那头兽人沸血战士再次从阴影中扑出,它根本没有受到致命伤。

血从它肩膀与腹部狂流,染红了兽皮与毛发,但它仍拖着那柄已缺口的战斧,狂奔扑来,势若崩山。

“挡它!”马塞尔嘶喊着将伤兵一把推向街口方向,“你们快走一一!”

三人回身举盾,但不过是徒劳。

第一面盾牌当场碎裂,连人带盾被撞飞四五步远,胸骨凹陷,直接气绝。

第二人来不及格挡,被战斧从下巴砸至头顶,整张脸嵌入了头盔内,血浆从颈口爆出第三人倒退时失足绊倒,被一脚踢中肋下,整个人嵌进了街角的砖墙里,半边身子卡在断裂的石缝中,怎么拉都拉不出来。

马塞尔脸色铁青,自己拔剑反身冲上,瞄准那头兽人侧腹一记穿心刺。

可他刚抬剑,便感到一股炽热扑面而来。

那兽人象早已察觉,反手一肘砸来,精准击中他胸口。

“咔一”

他仿佛听见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整个人如破布般被砸飞出去,撞倒街口的围栏,

滚进一旁的小巷石沟。

他躺在地上,听见耳边喻喻作响,象是蜂群在耳边环绕,胸口火辣辣的疼。

手还握着剑,但手臂抬不起来。

他看见那头兽人再次转身,正拖着战斧慢慢逼向街口一一那里是最后两名伤员的逃生方向。

“混蛋—”他的喉咙已然几乎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一一道寒光破风袭来。

是支持赶到了。

一道沉重的塔盾重重撞在那头兽人腰侧,整个兽人跟跑后退,转身怒吼。

来者身披厚甲,手持长长剑,一身制式骑士板甲。

又一支人类小队终于赶至。

“第一重步兵团第七连队第四小队一一掩护战友撤退!”为首的骑士怒吼。

几名赶来的人类士兵迅速结盾阵,围住那头沸血兽人战士。

战斗重新展开。

而马塞尔趴在石沟中,只能听见利器与肉骨的撞击声,尖叫与怒吼如回荡在铁牢之中。

他想爬起,却根本站不起来。

手指在血与尘中抽搐,他感觉脚下的石砖似乎微微震动。

“不止这一头还有更多—”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这并非一次偶然的袭击。

这是伏击的一部分。

一一这是一场引诱。

那些兽人不是被彻底击溃逃走的,而是故意退入巷中,再借地形掩护,逐一绞杀每一个跟进的人类小队。

马塞尔强撑着把头抬起,眼角撇见巷道墙根有东西在动。

是另一头兽人,从井口中爬出,全身暗绿,在火光照不到的角落缓缓站起。

它没有大声咆哮,也没有猛冲,只是如影如魅地低身,悄然靠近正专心作战的人类小队侧翼。

马塞尔张嘴,喉咙发不出声。

他用尽全力,抬起一只手。

“后—后面—!”

人类士兵们听见了。

其中一人刚转身,那黑影便扑出,动作快得惊人,如影子撕裂了火光。

“噗!”

利斧破甲,鲜血飞溅。

战斗再度爆发,但马塞尔的意识却慢慢模糊。

巷道的墙,在塌陷,夜色的影子,在扩散,那些窄小的石板与密集的窗户,仿佛不是建筑,而是等待张开的血盆大口。

夺回南岸城区的战斗,并没有随着首战告捷而基本结束。

这只是刚刚开始。

马塞尔记不清自己是何时被拉出那条死寂之巷的。

他只记得火光晃动,有人将他从尸堆中拖出,一路拖拽到较为开阔的街心,再有一声声嘶哑的怒吼回荡在耳旁,有血从嘴角不断涌出,一半呛进喉中,一半顺着下巴流淌而下。

视线模糊间,他看见天色微亮。

是黎明了。

但这光亮并不代表胜利。

他躺在宽阔街道中心的木车上,身上缠满绷带,身边还有三四个浑身染血、躺得七歪八倒的伤兵。

他们同样是从各处小巷里抢救出来的一一有人少了一只手,有人双腿断裂,还有人已经停止了呼吸。

一名负责管理伤兵的后勤官正皱着眉伸手在他鼻下试探,低声咒骂道:“还活着你娘的·还真硬—”

马塞尔嘴角动了动,却没能吐出一个字。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这小子是我们连队的马塞尔—该死的,他还活着,快给他上药。”

那是他们连队的连队长伊恩。

他的左臂吊着绷带,一脸倦色,但眼神仍旧犀利。

伊恩的声音象刮铁板一样干涩低哑,听起来就象这片城市此刻的声音。

“你们小队,就你一个活着回来的。”

马塞尔低头,没有应声。

他的眼皮颤了颤,最终还是闭上了眼。

他不敢去看。

身旁那些用粗布匆匆裹起的户体,一具一具整齐地摆在墙边。

血水早已浸透布面,在石板路上渗出暗红的痕迹,象是还未干透的誓言与遗愿。

里面躺着的,曾是他的小队队员。

他曾和他们一同应征入伍,在烈日下训练,在泥水中翻滚。

夜晚靠在一口锅边分吃干粮,一边咒骂军饷太少,一边吹嘘回去要喝遍三条街的酒馆。

现在,他们只能躺在这些冰冷的裹户布之中。

马塞尔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

他紧握拳头,指节泛白,掌心的伤口因用力而再次渗血。

伊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站起,望向街道的尽头。

那里原本是一段通往坊区的主巷,此刻却已经被改造成防线前哨。

几堵民房墙壁被打通,屋后竖起木障,街道上堆满瓦砾、焦尸与倒塌的横梁,一支支重步兵小队正在交替进入那片局域。

他们走得很慢,眼晴死死盯着每一扇窗、每一道门、每一处暗影。

“那些绿皮怪物,真会找地方藏。”

伊恩低声道,“现在我们想推进哪怕一个巷口,就派出至少一个小队,要清理一个小屋,就得再清一次地窖,再清一次屋顶,结果出来时,十个人里活着四个就算幸运。”

马塞尔听着这话,只觉得喉咙更苦了。

他亲眼见过那群怪物在狭窄巷道之间伏击士兵的情景。

他记得一名队员刚推开厨房的侧门,下一刻便被一头藏在横梁上的兽人扑倒,咽喉被咬断。

他记得另一名士兵刚踏进一间似乎空无一人的卧房,一道黑影便从地底翻出,骨刀从头盔下方的缝隙中刺入,像切开布袋一样部开了士兵的咽喉。

那些巷战中的兽人,和正面阵地上咆哮冲锋的野兽不一样。

它们无声、阴狠、耐心到可怕。

它们藏在屋梁下、地洞里、倒塌的墙后,甚至有的钻入屋顶烟肉内、藏进井口底部、

躲在门板背后。

它们在城市的废墟之中游走,从你身边的影子里杀出,再隐入下一处黑暗。

最可怕的是一一它们学得极快。

起初人类还能用多人一组配合进屋,但很快就发现,后进门的人往往才是首要目标。

这些兽人居然出奇的狡猾,他们会把前面的人放进屋内堵住,首先出手袭杀最后进屋的人。

土兵们开始畏惧那种静默中暗藏杀机的小巷与民房。

不是因为那些怪物的咆哮,而是因为听见咆哮前的死寂太过煎熬。

每当哪条巷子忽然太过安静,便意味着那里藏着某些东西。

而当王国土兵们小心翼翼地端门、探角、点燃火把,那些怪物就象影子破墙而出。

而一旦一名士兵跌倒、喊叫、慌乱地退回,那么整个小队便会暴露在那些等待的眼睛中,被像猛兽捕猎一样反扑撕碎。

从正午战斗至今的半天时间里,第一重步兵团在诸多小巷和民房中的伤亡数早已远超他们在街道正面推进时的总伤亡。

这不是一场正面战斗,而是一场拆屋搜尸、逐间扫荡的屠杀游戏。

而屠夫与猎物之间的角色,几乎颠倒了过来。

“伊恩——”

马塞尔终于挤出声音,“———我们还能————打下去吗?””

连队长沉默了很久。

他低头看着远方,低声道:“不知道。但我们只能往前。”

他回头看了马塞尔一眼,沉声补了一句:

“因为他们都死在前面了。我们不能退。”

马塞尔闭上了眼。

这一刻,他耳边又响起那头沸血兽人踩碎砖石、缓步靠近时那如沉雷般的喘息。

他知道那不是幻听。

那是这座城市此刻最真实的声音。

是猎物在喘息,而猎手,仍潜伏在影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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